周五. 9 月 12th, 2025

原标题:《美文》2017年10期 短篇散文 | 在渔船拆解现场 复达

复达本名俞福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入选多种集子,出版散文集《蜗居中的情致》《穿透咖啡的滋味》《海与岛的独白》,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在渔船拆解现场

文 | 复达

船厂。

沿岸边的简易船排上,十几艘渔船高耸圆状的尖头,一字排开。蓝蓝的船舷,棕红的船底,看上去依旧很有气势,却已离开了海,像脱离了水的鱼,将眼珠鼓突了出来,蔫脱脱的。左舷下方如盖上了一个白色的图章,圆形中的“拆”字非常醒目,仿佛渔船的胸脯上被刺了字,烙上了显明的标注。几台吊机矗立在一艘艘的渔船边,船头上各站着几名身穿工服的焊工,手里拿捏焊枪,好像时刻准备着,只待一声令下,焊枪将毫不留情地切割钢质的船体。当然得先将船头破割开来,如刑场上的砍头,高昂的头颅会在溅着闪亮火花的切割下,一块块的钢板被吊机手掌一样的爪子钩起,轻巧地扔到汽车里。没多少时间,船体会四分五裂,露出锈铁累累的龙骨,终结一艘渔船的命运。

船厂的空场地上,搭建了一个小型的主席台,一百多人一排排地站立台下。五六十名渔民老大组成的队形看上去不那么整齐,交头接耳的,抽着烟的,唉声叹气的,微微哂笑的,一脸严肃地盯着主席台的,与旁边的机关干部形成明显的反差。台子上方悬挂“舟山渔场修复振兴暨渔船拆解现场会”的会标,省海洋渔业局、市县的领导已在主席台上。在县里这家船厂召开的现场会正在进行中。

下面,请渔民老大代表发言。

一位中等个子、四方脸、脸色黑里透红、近六十岁,姓赵的老大,迈着沉重却又感觉轻快的步子,走上主席台。右手从裤袋里拿出稿子,左手握住落地的话筒,仿佛话筒会丢下去,或者会离开嘴巴。清清嗓子,对着近距离的话筒,他开始了发言,扩音器里响起了他有点沙哑却又那么响亮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领导、渔民兄弟们:

“大家好!很高兴作为老大代表发言。我是帆张网船老大,抲(方言,意为‘捕’)鱼有三十八年啦。”

认识赵老大已是几年前的事,他的情况我大多知晓。

十八岁时,赵老大(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当老大是二十年后的事)从乡里中学毕业,就被抲鱼为生的父亲带到了船上。

赵老大所在的是一座小岛,千把人,一岛一村,祖祖辈辈都在海上打转,每一个在岛上生活的人莫不渗入了浓浓的鱼腥味。

一道长长的堤坝在窝风的岛边横卧,形成一座小小的渔港。八九十艘渔船时而云集,渔港里便红旗猎猎,散发出一种饱满热烈的姿态;时而威武地冲向大海,渔港就空落,空落出一番寂寞,像是在等待渔船的回归。

赵老大就从岸边跳入渔船上,像岛上每一位成年的人那样,开始了两个家的生活——一个在岛上,一个在海里。岛上的家有父母宠爱,可以偷偷懒,也可做些自己想做的活。海里的家就是一艘渔船,没吃闲饭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分工。一个萝卜一个坑,哪容偷懒?赵老大虽是渔家子弟,假期里也曾随父亲下过船,在近海捕鱼,但那是好玩,最多做做帮手。所以,他下到船上后,自然只能先做伙将(伙计),与那口黑不溜秋的土灶打交道。洗菜、烧煮之余,如遇上拨网、理鱼,也帮上一帮。船上十几张口,如一个小食堂,就得他操劳,还要注意菜肴的咸淡、生熟,够他忙得精疲力竭的。炎热天里,他干脆赤膊上阵,汗水就从额头流下来。冬天,也不用穿太多衣服,暖暖的灶火温暖着他。他其实不想做伙将。伙将是船上最低等的活,也学不到抲鱼的技术。一个堂堂的中学生,咋能做伙将呢?但他的父亲硬要他从伙将做起。船上的渔民离不开伙将,一个好的渔民自当一步步地长成。他没法,只得忍心吞气,默默地干着伙夫的活。当他看到坐在舱板上的渔民叔伯,兄弟们吃着他烧炒出来的菜呀,鱼呀,一副狼吞虎食,甚至大快朵颐的模样,心里才宽慰起来。

两年多后,他变成了水手,也就是渔捞员。这渔船上的水手岗位有几种:出袋,负责网袋筒的操作;拖下纲,负责下纲绳的起、放(网具如一只长长的口袋,口呈长方形,上下均有横杆牵绷网绳,上面的称上纲绳,沉入海底的叫作下纲绳,很笨重的);拔头披,负责上纲绳的起、放操作;出网,负责起网、放网。这些岗位,他都一一干过,且一干就是七八年。之后,他成为头多人——二副。做了三四年的头多人后,才升任为多人,也就是大副,协助老大工作了。

然而,他的理想是当老大。老大不仅仅来钱多,更可以掌控船只,支配渔民,成为村里有威望、有话语权的人。

在岛上,要想成为老大,除非继承,否则必得自己造船或买船。资金不够,可以让渔民入股,也可以到信用社贷款,或者向亲朋借钱,只要成为大股东就行。

三十八岁的时候,他见时机已成熟,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欲望,决定造船当老大。

当簇新的船只停靠在船厂的码头边,望着船上一面面印着“一帆风顺”“马到成功”“满载而归”等祝愿的长三角形红旗迎风飘扬,红蓝白三色间隔的高高耸立的桅杆,一顶顶绿色的网具小山包一样地堆叠在船舷边,白色的驾驶舱如指挥塔般地俯瞰大海,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似澎湃的波涛叩击着他,令他心里激奋不已。

终于当老大了!

一发发焰火的鸣叫,一响响鞭炮的霹雳,见证了他当老大那一刻的激情心怀。

十八年的老大岁月,他历经了渔场上的甜酸苦辣,有自在,有欢欣,更有郁愁、担忧、悲苦。

“我亲身经历了从以前鱼满仓到现在鱼难抲的形势。特别是近年来,阿拉(我们)抲鱼时,船是越来越大,网是越来越多,但渔场呢,却越来越小,鱼也越来越少,阿拉感到抲鱼的前途是越来越小了。”

这该是赵老大三十多年捕鱼经历的深刻体会。

不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黄鱼在近海咕咕地叫,一网下去捞上来的都是金黄铮亮的大黄鱼,就是八九十年代,乌贼、带鱼、鳓鱼也都会有大网头出现。是啊,过去岛上最漂亮的楼房全是渔民老大所建,就是一个渔民收获多多的见证。

或许是渔民抲鱼的收入高,当老大的也不乏人在,渔船的数量就逐渐地增多。尽管建造渔船要马力指标,这可难不倒渔民。赵老大父亲当初所撑的是只小吨位的渔船,当赵老大想做老大时,他便劝说父亲上岸,自己将船只更新。他就按当时最大的吨位建造渔船。马力指标不够,他向外地的渔民购买,几千元甚至一万元一马力。赵老大本性还实在,规规矩矩地按上级要求打造新船。然而,有的老大可不如此。购买马力指标太贵,也难以审批,便擅自增大马力,形成马力大、指标小的现象,俗称“大机小标”。原本三百六十匹马力指标的,有的竟然安装了六百匹的马力。更有甚者,干脆毫无马力指标,也无捕捞许可证和船只登记,成为“三无”渔船,黑船似的在海上捕捞。

赵老大看不惯,可是有啥办法呢?

在海上,船大,能装载得多,尤其是能多带几顶网具;马力大,能开得快,抢占渔场位置。哪个老大不想这样?

赵老大想,人家都在如此这般的,我也不能不跟随形势吧,要不吃亏的是自己。

机器嘛,就不换了,网具就多带几顶吧。

他的帆布张网船(简称帆张网船)按规定只能带十顶网,前些年,却偷偷地增加了五顶。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心顿时有点慌慌的,想想别人都在这么做,也就抱着侥幸心理,去碰碰运气了。

近海的渔场几乎已捕捞不到鱼,待九月十六日休渔一结束,成千上百艘的渔船鱼贯驶出渔港。机器轰鸣,红旗飘飘,浩浩荡荡地驶向大海,船尾拖曳出无数条的白浪,形成蔚为壮观的场景。

经过二十多小时的航行,渔船终于驶到了中韩渔业协定所划定的海域。

早些年,这个海域的鱼还真多,一网下去,拉上来的都是那么的沉甸甸。沉甸甸的网袋,给渔民们的感觉便是欣欣然,渔民们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意。后来,船只越来越多,抢地盘的事常有发生,甚而对方将船靠拢来,几个人跳过船,抓住老大,将他带到自己船上,说是网具被剐破,要赔三五万元的。后来,所带的十多顶网具其实只用上两三顶的,渔船太多,渔场的空间有限,只能将两三顶网具放在前面,产量高不高,就看那两三顶网的捕获量了。其余的网具也就两三顶置放后面,将前面漏掉的鱼收获而已。再后来,也不知咋回事,这海域的鱼少了起来。是不是被捕捞完啦?于是,有老大壮着胆,将船只越过界线。几顶网下去,两个时辰后,捕捞上来的鱼出乎意料地多。消息传开,许多老大蠢蠢欲动,可那边是韩国的经济专属区,哪能随便进去捕鱼?渔民老大可不管,只要有鱼捕,还是铤而走险,将船只开了进去。

赵老大想,自己是不是也去闯一闯?

后来,帆张网船网具超载的问题引起了渔业主管部门的重视,勒令各渔船限带十顶以下。赵老大与许多渔民老大一样,想渔场缩小,网具多带也没多大用处,少带几顶就少带几顶吧。然而,万一遇上好运气,少带几顶不是亏了吗?多带总比少带得好。那就动动脑筋。赵老大的脑筋动不出来,却有其他渔民老大想出了办法,就是将网具扩大。数量是少了,网具的覆盖面却大了。渔政部门只管网具数量,哪会管网具大小?一顶帆张网所覆盖的海域竟达两三千平方米。赵老大得知后,一拍脑袋,这招可真好啊。他的网具也随之改变成大大的。

然而,鱼少却成不变的事实。网再大,捕上来的鱼只占网袋的一角,犹如一顶大撩篷只捞上来一条小鱼。

渔民老大们就又想办法,将网眼缩小,原本抲鲳鱼、鳓鱼的,那网眼足有三指宽。现在,网眼却变成了小指节那般的。这帮渔民老大将心思全用在如何捕捞更多的鱼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海中的鱼。海中的鱼看不到,他们就动起了歪脑筋,非要将海掏空似的。赵老大摇摇头,却又不得不跟风。一网下去,掏上来的全是幼鱼,带鱼如筷子,鲳鱼似铜钱。赵老大不由感慨,这样下去,鱼的徒子徒孙都要被抲完啦,以后还怎能吃到大一点的鱼?

让赵老大担忧的还有一点,就是抲不来鱼,亏损的情况已几次出现。出洋一水(半个月),倘若抲上来的鱼只值几万元,十四五名的渔民工资及网具的损坏、船只的损耗等,加起来何止几万元?好在国家会补贴柴油款,一年也能有几十万元,要不亏损得更多。

这抲鱼的前景越来越不好啦。赵老大不由叹了口气。

可不抲鱼,又能干啥去呢?

“在茫茫大海上,抲鱼的风险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有时想想,真是有点后怕。”

说到捕鱼的风险,赵老大心里的苦楚一定会冒上来。

一天,台风刚过,航船还停航,渔民老大们却为抢占渔场位子,也据说台风刮过后,鱼们浮了上来,特别得多,就纷纷出海。

台风的余威仿佛还残留着。风依旧将桅杆上的红旗刮得胡乱地飘飞,飘飞的声响一直伴奏着机器的轰鸣。浪涛如一只只长长的滚筒,翻卷,拦截,示威似的,此起彼伏,源源不断。船只就一路颠簸,摇荡,失却了平日那种头颅高昂的气势,连船尾的白色泡沫也很快地消退,只留一个短短的尾巴。

突然,机器的声音停歇下来,船只也停止了前行。原来,机器“插蜡烛”(出故障)了。船只就在风高浪急中打转,像是没了头绪,荡东颠西。要是在风平浪静时,船只还可静静地停驻,可这波浪翻滚的恶劣状况,随时都有船覆人亡的危险。

赵老大的眉头不由拧紧,一阵恐慌的意绪袭上心头。这看来要出事,求海龙王保佑,千万不要翻船啊。随后,他冷静一下,还是沉着地应对起来。一边用扩音机呼喊老轨赶紧抢修,又让甲板上的渔民砍断网绳,万一不行,将笨重的网具扔入海中,一边用卫星电话呼叫周边同村的渔船,请他们马上过来相助。自己又紧盯船只的颠荡情况,观察波浪起伏的朝向,将罗盘迅速地转来转去。迎着浪头,船只虽一高一低地跌宕,却不会被横浪掀翻。失去了动力的船只,在无涯的大海上就成为一种漂泊。那时候,渔民们的心只能悬着,祈祷能遇上过往的船只。他们知道,在波涛汹涌的洋面上,船只一旦失却了动力,就意味着极有被大海吞噬的风险。渔民们的惊慌程度便可想而知。赵老大铁青的脸,冷硬的神色,娴熟的操控罗盘,才让他们稍微好过些。

好在个把钟头后,一艘邻近的渔船驶来,抛过缆绳,将赵老大的船只缓缓地拖往江苏的镇江。

这种台风过后即出海的情景还能让人理解,毕竟捕鱼的心是那么急切。然而,因为捕不到多少鱼,想在海上多待些时间,或者利用船只返航后留出的空间,更多的网捕鱼,连台风警报不顾,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曾经有几艘渔船,听到台风警报,村里、镇里也都呼叫要赶紧返航,来不及的则就近避台,可老大想想这台风属外围影响,不至于那么吓人的,就抱着侥幸心理,不管不顾,趁着洋面空出来,将船上所有的网具全都放下去,欲来个大网头。放网、拉网,这样的过程得三个时辰。乌云压得海面喘不过气来似的,恶浪阵阵地翻腾,船只渐渐地出现倾斜。老大这才不得不砍断网绳,轻装而逃,终于逃过一劫。

让赵老大记忆深切的还有一事。那天,他看到许多渔船又闯进韩国的海域,想想韩国的海警船才几艘,这么多渔船在违规捕鱼,他们又能抓到哪一艘?自己的运气不会那么差吧。他咬一下牙,就将自己的船也开了过去。也奇怪,鱼们好像总在韩国海域洄游。其实,鱼的洄游都有一定的路径,也需经过中国的海域。近些年,仿佛鱼们感应到了这边海域等待着的是一张张虎视眈眈的大网,便打住洄游,不肯再往南。鱼们也学乖了吧。可是,渔民老大总要冒风险的,尤其是捕不上鱼的情况下。这不,一艘艘的渔船就闯向韩国的海域。

或许赵老大太专注于捕鱼,当韩国海警船驶向他时,他才噩梦初醒似的,一愣,心说糟了,这可怎么办?曾遇到过国内的渔政船,罚下款,被警告几句,也就了事。面对韩国海警,他第一次遇上,心里一点没底。只见韩国海警船往他的渔船边上一靠,跳过来两位警员,其中一位瘦削的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他说,将船开着跟着他们船走。他这才知道,他们要将渔船拖向韩国。一条长长的绳索系在了海警船船尾,两艘船一前一后地航行。赵老大的心里怯怯的,不知他们会如何处罚。听说过老大要被判刑,但更多的是罚三十万元的款。他想只要不判刑,事到如今,罚款三十万元也认啦。不由叹口气,怪自己运气不好,今年的柴油款补贴白补啦。又想将自己被韩国海警船拖往韩国的事报告村里,可这么一来,不是把自己的丑事捅出去了吗?他便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到时看情况再说吧。

赵老大被关了几天后,终于罚款了事,坐牢的担忧解除了。村里、镇里、县里,甚至省里,却都知道了他的渔船被韩国海警处罚的事,他的心里悻悻的,有点气馁。回到村里,渔民老大却将他当作英雄般,问这问那,又连连夸赞。他一阵脸热,只能苦笑,心里的阴影依旧黑压压的,被关在牢房里的情景总如波涛起伏般时隐时现。

自然,随着时间的推延,赵老大心里的惊悸渐渐淡去。尤其是前两年,当同样撑帆张网船的老大来商量结盟同闯韩国海域捕鱼的事时,他开始有点不乐意,曾经发生的委屈、忧心一下子又冒上来。但是,听了情况介绍后,他觉得还可行。毕竟,鱼是人家那边的多,值得去冒一下风险。

原来,这边的渔船到韩国经济专属区捕鱼,被捉住后,多由韩国驻上海领事馆处理,就有人与上海领事馆笼络关系,达成了罚款息事的私下意向。而韩国海警船本就少,到中国渔船捕鱼的海域路途又远,所以才一两艘在那里巡游。帆张网船老大中就有人商量联动出击,百把艘渔船越界捕鱼,被捉住的也才一两艘。如此,被罚的款由所有其他渔船共同分担,每艘也才几千元的钱。同时,每艘船将捕上来的鱼各送一箱给那被捉住的船,算作收获,都不亏欠。而海警船回去后,其他渔船就可以直进直出,甚至驶入十几海里。所罚的款自然汇入领事馆的账号,领事馆只要与海警说罚款已毕,那边便放船放人,还称浙江的渔民在处罚中最文明,也最爽快,不像山东的渔民老大那样蛮横。因而,被处罚的船只只要驶过济洲岛,若想放网捕鱼,他们也会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老大听了后,一拍大腿,说这样就不用冒多大风险啦。上次的事,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这下可好啦。

据说,今年开始,罚款的额度提高到七十万元了,渔民老大们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只要抲上大网头的鱼,一水能赚二三十万元,分担一下小小的风险,又算得了啥?

赵老心里想的是,尽管如此,被捉住的可千万别是他。要不,运气可实在是太孬了啊。

“2014年,省里出台‘一打三整治’政策,拆掉了很多‘三无’渔船,对我们有证书的老大来讲,是个好消息。”

听说政府要把“三无”渔船全部上交、拆解,或者改作休闲渔船等,赵老大心里十分高兴,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些“三无”渔船虽在近海作业,可是不守规矩,伏季休渔时,也偷偷地溜到洋地,撒网抲鱼,好像不受伏季休渔制约似的。近海的鱼,说不定就是被这帮渔船抲完的。他们抲的可全是小鱼小虾呐。阿拉规规矩矩办证书,买指标,花了那么多钱,他们却不花钞票,一样抲鱼,有这样的道理?也怪渔政船,咋监管那么松呢?抲到船,罚点款,就了事,谁还会怕他们?监管不力啊。这下可好,“三无”渔船越烂越广,与阿拉有证书的船争渔场、抢生意。这样的渔船早该整治啦,越快越好。

彻底整治了,渔场也才能喘一口气,鱼呀虾呀才能慢慢地游到近海来。

赵老大笑笑,说对打击“三无”渔船他是举双手赞成。

事实上,前两年全省开展的是渔场修复振兴暨“一打三整治”专项行动。这“一打”就是打击“三无”渔船,整治的是违规网具、“船证不符”和岸上环境污染。据现场会介绍,目前全市已取缔“三无”渔船二千一百多艘,收缴禁用渔具近二万顶,整治“船证不符”——“大机小标”渔船二千二百多艘。

这次是真的动真格啦,好像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行动,也取得了这么好的战绩。

去年底,当赵老大听说取缔“三无”渔船的力度如此之大,想以后阿拉就不用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抲鱼啦。

“今年,各级政府又出台了优惠政策,鼓励阿拉老大交船,并对老大转产转业提供帮助,而且政府承诺补偿的资金能及时到位。阿拉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交船给政府,舍小家,保大家,为浙江渔场修复振兴贡献自己的力量。”

半年多后,赵老大未曾想到过,自己的船要被交上去。

早在五年前,因为帆张网的杀伤力太大,省里就要求逐年减少帆张网船,可是各地未见很好落实。而且,每艘帆张网船的人员都在十四五个,多的达十七八人,一旦出现船只被大轮撞沉,或者遭遇风暴天气,船毁人亡,可都是重大安全问题,担责更重。所以,这次省里、市里便痛下决心,要大大缩减帆张网船,同步缩减的还有流刺网船,分两年逐步减少这两类船只。今年的计划层层下达,赵老大的村里需上交船只十二艘。

动员会后,村里便开始商量交船减船的事。经过反复讨论,又打听其他渔村的情况,最后一致决定,船龄老化的,老大年龄大,且已赚到了钱的,就作为交船的对象。

那天,当村支书找到他时,赵老大心里一沉,难道自己的船要上交啦?果然,村支书说侬(你)的船已十八年,最多也只能抲两年。按照这几年抲鱼的收入,两年能赚多少钱?不亏损已蛮好啦。侬也这么大年纪啦,这些年又积累了一些钱,该早点享享福。当然,也可从事别的行业,赚点小钱,既无风险,也旱涝保收。

凭啥要我交船?他有点气鼓鼓,但在威望较高的村支书面前,他不得不将心中的火气纳了下来。

像侬这样的条件,侬勿交船,谁交?村支书不顾他的样子,严厉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气愤。

他想,自己辛辛苦苦抲了三十八年鱼,难道就要结束抲鱼的生涯啦?他叹了口气,心里不愿,不舍。抲了三十多年的鱼,那船就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怎能说交就交上呢?

可是,村里已经决定,不交也得交。咋办呢?

见他沉默,了知他个性的村支书开导他,说大道理也甭讲,这么多船在抲鱼,还不将鱼都抲光呀,该给子孙留一点啦。所以呢,减船是必然的趋势,无非就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侬作为老老大,也该带带头。接着,给他算了一本账,现在交船的话,按一马力补偿一万元计算,侬的船可得三百六十万元。侬造船时,也才这么多。每年所抲的鱼,可都是赚的钱,这还不够呀。至于现在将船只卖掉,行情也不如以前啦,最多也只能卖三四百万元。何况,全国全省都在禁止帆张网船,侬卖给谁去?再抲下去,年年亏损都有可能。过上几年,侬的船越来越老旧,谁还要买呢?再说,要是在海里遇上安全生产问题,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呐。

他听了,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都是明摆着的,这本账自己太清楚啦。经村支书一说,却又有不同的效果。他的心里就萌动了交船的念头。补偿款勿会赖着发不到手中吧?他担忧地问一下。

这个我可以保证,政府绝不会赖,肯定及时兑付的。村支书赶紧打了包票。

心有不甘,却只得上交。他点点头,那就交船吧,听你的。

是该到了减船交船的时候啦。再不这样,可后患无穷啊。

“交船后,就业门路也蛮多,比如转到休闲渔业,开办渔家民宿等,总比海上抲鱼安全得多。”

说是这么说,赵老大的心里也还没底。

休闲渔业也是撑一艘改装过的渔船,搞几只蟹笼、两顶拖网。只要有游客,就出海,将拉上来的鱼蟹在船上现煮,游客边沐海风,观海景,边可在甲板的两张餐桌上吃那透骨新鲜的鱼蟹,乐趣融融,称赞不已。中饭自然也在船上吃,一桌的海鲜,馋了一桌的人。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海岛旅游受季节影响大,做生意也就几个月时间。为了海上安全考虑,这规定那监管的也很多,生意做不大。但每年赚几万还是能行的。

渔家民宿也差不多,主要是看地方,如果渔村面前是沙滩,或者渔村的港湾成为景区,那就有得开头,生意也挺不错,现在大城市里的人就喜欢住民宿、吃海鲜,正是开办民宿的好时光。就是这生意从没做过,年纪又这么大啦,能行吗?

交了船,总有就业的门路吧。船到桥头自会直。他还是相信自己的。

“虽然现在船上交啦,老大不当啦,心里有点不舍,但从长远来看,为了阿拉子孙后代有鱼吃,为了海洋今后有更多的鱼,阿拉交得值,划得来。”

赵老大那有点嘶哑的声音嘹亮起来,还把握着话筒的手挥了一下,像是要做充分的强调,引起台上台下听众的注意。

是呀,赵老大的话该是道出了一种心声:从长远来看,减船交船是那样的交得值、划得来。

想当初,整个舟山渔场可是“春天黄鱼咕咕叫,夏天乌贼晒满礁,秋天虾儿到处跳,冬天带鱼整网吊”,赵老大的脑海里一定呈现出这样的情景。就在这离家门不远的海里,一年四季可都能捕鱼,网网都是大网头,十几人一齐拉着还感觉沉重得很,将网袋往舱板上一倒,金黄的大黄鱼,雪白的带鱼,铮亮的鲳鱼、鳓鱼,涂着黑墨水似的乌贼,都会“啪啪”地弹跳几下,让渔民们的脸上溅上几朵浪花。可现在,渔场越来越远,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更不用说,大黄鱼早已难见踪影,乌贼也快绝迹了。过度的捕捞将近海的渔业资源已搜刮殆尽,哪能再曼延下去?

从以前的鱼满仓,到现今的鱼难抲,赵老大经历的正是这样的一条路径。这不仅仅是收入的事,更事关今后的长远发展,事关子孙后代能不能捕鱼、吃鱼的问题。作为有良知的渔民老大,他们也都知晓过度捕捞所带来的恶性循环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但是,他们像鱼一样离不开海。尤其是那些年纪稍微轻些、渔船也才建造几年、几百万的贷款尚未偿还的老大,就一头扎进海里,只想捕捞更多的鱼,来偿还贷款,来增加积累。大多的老大都唉声叹气,感到困惑、无助,却又不得不随波逐流。即使有时候因为出海要亏损,不如将船只停泊在渔港,他们也宁愿如此。船只是老大们的命根子,只要船只在,心里就如礁岩一般地挺硬,踏实得很。

然而,当政府号召减船交船,且有优惠政策出台时,渔民老大们的心就动了,虽有不甘,却还是顺从地将船只上交。仿佛就在等待有人出面,一声号令,他们便可以长叹一口气,把心里所憋的气释放出来。对这样的好事,大多数的老大还是能接受。

没了船,依旧是老大。至少,曾经当过老大,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

“毛主席曾经讲过:‘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今天,站在这个台上,我也要讲,这次集中拆解的四十艘渔船的渔民、家属也是宣传队和播种机,是减船转产的样板戏。请领导放心,我们会转好业,也会做好政策的宣传者。

“谢谢大家。”

不知道毛主席讲过的话是赵老大自己想到的还是别人替他写的,在他的讲话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先是让人一愣,然后又感到这话引用得好,很切合实际。

“一打三整治”专项行动也好,伏季休渔也罢,要修复振兴渔场,可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减船交船等犹如万里长征那般走出了第一步。据介绍,县里三年内将减船转产四百四十艘,将帆张网船、流刺网船减到二分之一。今天拆解的船只只是整个计划的零头,要做的工作还多着呢。

听着赵老大有点慷慨激昂的发言,确实能感受到宣传队、播种机的意涵。以他为代表的四十位老大合唱的,不就是一台响彻海边的样板戏?

就有理由相信,榜样的力量会如浪涛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岸边,滚滚而起。

赵老大,好样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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