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上,愿意当狗的人不多,以当狗为荣的,几乎没有。
郑板桥算一个。
郑板桥本名郑燮,别号板桥,以诗、书、画三绝而著称于世,他还擅长拓印刻章,所用的刻章铭文,与其书画相互辉映,别有一番雅趣。
时至今日,在他的故乡江苏省兴化市,还流传着一句民谚:“郑板桥的印章,满箩筐”,意指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就像郑板桥刻过的印章一样。
这箩筐装的印章里,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郑板桥的自号,“青藤门下走狗”。
青藤,即明代嘉靖年间的徐渭,虽然才华横溢,却命途多舛,最终落得个精神错乱,潦倒终老的结局。
这么个倒霉蛋,郑板桥却以能做他家的狗为荣。每次作完画,郑板桥便拿出这枚印章,虔诚地盖在画上,唯恐自己走狗的名声遭埋没。
不过,此举是自我解嘲也好,向偶像致敬也罢,只能算是郑板桥的自嗨。因为在那个蝇营狗苟的时代,郑板桥就是主流世界里那条上不得台面的老狗。
他自嘲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直到49岁才混上七品县令。混迹官场十二载,非但没升迁,还因拒绝逢迎上司,被一撸到底,成了风餐露宿的街头卖画人。
他的画名闻天下,无数达官显贵以重金求购,他的表现却极不识时务:“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
面对世俗的非议,他淡定又洒脱:“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两百多年间,世人大多对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怪象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怪象背后,暗藏着一颗高傲且坚韧的灵魂。
就像时人评价的那样:“未识顽仙郑板桥,其人非佛亦非妖”。
01
郑板桥的怪,与生俱来。
明明是个纯爷们儿,父亲却给他取了个“麻丫头”的乳名,据说当地有民俗,穷人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好养活。
在10岁以前,郑板桥一直都叫“麻丫头”。

到了入学堂读书的年纪,再被人叫作“麻丫头”就不合适了。因此,和如今很多年轻的父母一样,秀才出身的父亲一番搜肠刮肚,给儿子取了个自认为满意的好名字–“郑燮”,字克柔。
燮(音xiè),意为“调和、谐和”,整个字形如三把火,郑父的本意是希望儿子日后能光耀门庭。
但站在郑板桥本人的立场,他没准儿在心底对老爹唱两句:“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那年月,考试答卷前全得手动研磨,等你吭哧吭哧写完“燮”字,其他人早就写三行字了。笔画多费事不说,这字也极其生僻,这让那些非科班出身的领导怎么读?咋的,就显着你郑家有文化?
冥冥之中,这名字确实没能给郑板桥带来好运。
八九岁就能作文联对的他,从康熙朝考到乾隆朝,历经祖孙三代,才在44岁那年考中了末等进士,又因为没有背景被晾了6年。
直到1742年,在慎郡王允禧的推荐下,郑板桥才得以出任山东省范县县令。那一年,他50岁。
现实的悲催,不止于此。
郑板桥3岁时生母病故,14岁时继母病故,在人生中最需要母爱温暖的时候,他接连遭受了两次丧母之痛,这对一个少年而言,无疑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许多年后,他写下了悼念两位母亲的《七歌》,至今令人不忍卒读:
“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
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
苦难中成长郑板桥,性情孤僻而桀骜,发言也颇有深度,因此遭到同龄人孤立。与那些闭门读死书的人不同,他更喜欢独自出游,古松荒寺,峭壁远水,废墟古墓,无不留下了他的足迹。
或许是亲近大自然后,他也发现自己的名字太不接地气,便以家乡的石板桥为引子,给自己取名“板桥”,由此得名“郑板桥”。

诗和远方固然令人向往,可眼前的苟且,才是普通人的常态。
为养家糊口,郑板桥只得去大户人家做私塾教师,每月领着微薄的薪水混日子,像极了如今奔波劳碌的打工人。
即便这样的日子,也没能维持多久。30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
02
人到中年不如狗,郑板桥也没能打破这个魔咒。
他卖掉了为数不多的祖产,放下读书人的面子四处借债,才总算将父亲安葬。此时的郑板桥,家徒四壁,只剩下的妻子徐氏和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生活不会因为你过得很惨,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债主也不会因为你会写几句诗,就对你网开一面。

第二年端午节,是按约还债的日子。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郑板桥选择了一条有辱斯文的路,他带着些许干粮,逃到了离家百里外的镇江焦山,栖身在一处名为自然庵的寺庙里。
读书人混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那一年,江南的雨,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蜷缩在寺庙角落的郑板桥,看着漫天大雨,想想家里正在遭受债主辱骂的妻儿,心中黯然神伤。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传出一句“山光扑面经宵雨”,对方沉吟了一阵就没了下文。这等联句作对的功夫,他向来轻车驾熟,于是随口高声接道:“江水回头欲晚潮”。
越是身处困境,越是要有展示自己的勇气。郑板桥不会想到,这七个字,会给他的人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
循声而来的人叫马曰琯,是扬州城里的大盐商。坐拥亿万资产的他,爱远游附庸风雅,因到寺中避雨,兴之所至发点感慨,不成想竟遇到了郑板桥。
一番交谈后,马曰琯认定眼前的这个落魄的汉子绝非庸人,得知郑板桥来此竟是为了躲债,他不由得一阵唏嘘。
几天后,郑板桥收到了马曰琯差人送来的二百两银子,才解了燃眉之急。这件事过后,郑板桥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想搞钱,去扬州!”
乾隆年间的扬州,坐拥江淮漕运之便,拥有大小盐商两百余家,成为国内重要的经济中心,其级别不逊于现在的北上广深。
既然在哪里都是打工,为什么不选个资源优越的城市呢?毕竟是有钱人扎堆的地方,需要桑拿修脚KTV满足肉欲,也需要琴棋书画陶冶情操。
从这一年起,郑板桥开始了十年的卖画生涯。天赋甚高的他,画起画来自然并不费力,然而率真之人多半偏执,即便混到等米下锅的地步,郑板桥依然怪癖不减:只画三种,竹子、兰花、石头,余者皆不画。

他笔下的竹子,瘦劲挺直秀劲绝伦;他画的兰花,疏朗空灵俊逸多姿;寻常可见的石头,在他的丹青妙手下,傲然挺立,尽显勃勃生机。
在他看来,竹兰石象征着坚韧刚正的品格,正如身处逆境却刚正不屈的自己:“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
可是,一个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如果不愿向世俗低头,他未来的路,注定会走得无比艰难。
03
大城市不是那么好混的。
扬州城外,桨声橹影,舟楫川流,繁华如昨日。

青楼里的小姐姐,眼角隐约浮现出细纹;江畔艄公的鬓边,又平添了几丝白发;在街头卖了十年画的郑板桥,始终挣不脱穷困的枷锁。
大多数时候,艺术的商业价值,取决于作者所掌握的资源。紫禁城里的权贵们,在纸上画个圈就是《旭日东升图》,你一个摆摊卖画的,画的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人家厕所里的擦屁股纸。
尽管郑板桥笔下的画风骨毕现,可问津者寥寥无几,就像他自嘲的那样:“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这期间,陪伴他17年的妻子撒手人寰,给他留下了一个孱弱的儿子,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幼子,日子更加穷困潦倒。
有段时间,他连儿子的学费都拿不出,对于一个满腹经纶的父亲而言,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
后来,他也不用为此内疚了,因为他唯一的儿子,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夭亡了。
接二连三的重创下,郑板桥心灰意懒,几近痛不欲生:“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帏。”
40那年,郑板桥时来运转。
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前往南京赴考,一举拿下了举人的功名。四年后,他又考中了进士。
这一年是乾隆元年,或许是出于自嘲,郑板桥刻了一方印章“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是实情,也是自嘲,看似平常,却道尽了无尽的世态炎凉。
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做官几乎成了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可是对于没有背景,又不擅钻营的郑板桥而言,求官的难度,比十年寒窗更甚。
在京城漂了一年后,郑板桥落寞地回到了扬州的出租房里,搬出布满灰尘的画摊,重启卖画的生计。
这一次,有了功名背书,郑板桥的生意突然火爆了起来。

此前他那些无人问津的竹兰石画,如今竟成了抢手货,不少商贾巨富达官显贵,纷纷与他结交,其中就包括当朝乾隆皇帝的叔叔,慎郡王允禧。
慎郡王对这位中年大叔颇为赏识,在他的疏通下,郑板桥总算补了山东范县知县的缺。
换作旁人早就兴奋得冒鼻涕泡了,可在郑板桥看来,这与他的当初通过科举入仕的愿望大相径庭,心中不免一阵失落:“初志望得一京官,聊为祖父争气,不料得此外任。”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因为这一年,他49岁,
04
骨子里的不合时宜,让郑板桥成了官场的另类。
出任范县县令的第一天,郑板桥命人将县衙墙上凿开一处大洞,声称要将以往官府的歪风邪气放出去,此举无异是打脸号称海晏河清的乾隆盛世,引得一众官员纷纷侧目。
事实证明,郑板桥不是博出位,是动真格的。
第二年范县赶上饥荒,郑板桥没有沿袭以往豪绅士搭棚舍粥的办法,而是救灾生产两手抓:一面不顾下属劝阻开仓放粮,一面召集境内灾民修筑城池,一万多人因此得以活命。

封建时代私自开仓等同谋反,若不是当地百姓联名上书求情,他早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在范县任职的五年间,郑板桥兴修水利鼓励农桑,体恤商贩改革弊政,留下了不少佳话。念及他的政绩,朝廷便将其改任到素有“小苏州”之称的潍县做县令,默许他在任期间捞上一波。
可郑板桥的表现,属实对不起朝廷的良苦用心。
有一次,知州大人前来视察,衙门里的厨子向郑板桥请示接待标准,郑板桥耳语一番后,不慌不忙地前往迎接。
临到饭点时,郑板桥故作神秘地对知州道:“属下借唐人诗句备下几道本地特色菜,请大人务必赏光。”,知州听罢咧嘴一笑:“不愧是文化人,就是会玩格调!”
待几道菜端上来后,知州顿时哭笑不得,原来四道菜是:黄瓜炒鸡蛋,小葱拌豆腐,酸醋浇粉皮,外加一道清汤,上面还飘着两枚蛋壳。
所谓的特色菜,不过是借用杜甫的《绝句》弄出的噱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钦差大臣来潍县巡查,郑板桥送上的厚礼是一盒萝卜,里面还附四句打油诗:“东北人参凤阳梨,不及潍县萝卜皮。今予钦差送厚礼,能驱魔道兼顺气。”
遇到索求字画的上司,郑板桥也不含糊,当即画上拿手的竹子并在上面题诗一首:“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我在衙门里眯一会儿,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簌簌作响,就以为是百姓又受苦了。送礼的同时,还不落痕迹地吐槽了官场腐败,就问你服不服?
这样的郑板桥,能在官场混得开?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
05
在潍县当了七年县令后,郑板桥成了山东省内年龄最高且待在基层岗位最久的老油条。
尽管这期间,他也有过随乾隆出巡泰山的高光时刻,但见证了太多的官场腐败后,胸怀正义的郑板桥,终究没能与现实和解。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那样:“进又无能退又难,我辈为官困煞人。”。
1753年,郑板桥因“忤逆上司”的罪名被撸成了平民,那一年,他61岁。
卸任当天,驾着一头瘦毛驴的郑板桥,对着送行的百姓一一道别,残阳如血,他一挥衣袖,只带走了一袭清风。
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久违的欢喜:“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腾转挪移了十几年,郑板桥最终还是回到了当初奋斗的起点–扬州,但与此同时,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人活着,钱没了。
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官场失意,接二连三的打击,曾经让郑板桥大彻大悟:“人生不如意常有,万事只求心安”。
然而,躺平只是暂时的,折腾才是生命的主旋律。
再次回到扬州的郑板桥,有一个朴素而不失浪漫的梦想:“吾毕生之愿,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俱见烟水平桥。”

为实现这个梦想,郑板桥重操旧业,在街头摆起了画摊。为官十二载创下的政绩和声誉,让郑板桥在当地收获了一波又一波粉丝,他的润笔费也随之水涨船高。
不同于传统那些扭捏作态故作清高的传统文人,郑板桥对自己的作品明码标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赠未必弟之所好也。”。
在某些达官显贵眼中,他是庸俗落魄的怪老头,但在熟知他的人眼中,他仍然是那个率真随性的郑板桥。因为同样是卖画谋生,他还给自己立下了三不卖的规矩:“达官显贵不卖,钱够花时不卖,老子不高兴不卖!”
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在精神世界自然不会循规蹈矩。
郑板桥晚年独创“板桥体”,在隶书中加入行楷草书,初看如乱石铺街,仔细揣摩后,却能看出错落有致中妙趣横生,一时无人比肩,竟然达到了“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境界。
当时的扬州,活跃着一群与郑板桥一样清苦狂放的文人,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写诗作画,形成了独领风骚的扬州画派,世人称其为“扬州八怪”。
时至今日,“扬州八怪”到底代指哪些人尚存争议,但可以确定的是,为首者唯有郑板桥。
1766年1月22日,郑板桥在一个冷清的夜晚悄然离逝,随后被友人安葬于老家兴化。
几十年后,扬州的文化随着扬州盐商的衰落走向没落,那个被粉饰得富丽堂皇的乾隆王朝,也成了封建时代最后一抹亮色。
一个时代,落幕了。

回顾郑板桥这一生,他是心怀苍生的廉吏,也是狷介疏狂的怪咖,他活得太苦,太拧巴,太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敬仰他洒脱不羁的才华,更敬仰他在苦难中屹立自若的风骨,一如他笔下那嶙峋劲瘦的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