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篇文章，笔者继续写写在日本的一些感悟。一、旅游业与地方经济在上篇中，笔者提及了日本对于旅游业的一些努力，包括多种支付方式的适配与多种语言导引的普适性，以及作为官方机构的日本国家旅游局的种种。相较于前半个月在东京周边的单一性，后半个月笔者的足迹涉及了更遥远的九州与关西地区。总体体会下来，上文中对于日本旅游业的基本看法没有改变，甚至还发现了许多值得思考的事情。对于赴日旅行的游客而言，如何利用好JR Pass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一张短时间内无限次乘坐日本全域JR运营线路的通票可以极大地减少游客的金钱与时间成本。虽然JR在上个世纪民营化改革的过程中分割为了多家民营铁路公司，但JR Pass证明了分割并不是简单的割裂。除了全国性的铁路通票之外，各家JR公司也都发行了本区域内的通票，种类繁多到一度难以评价哪个是哪个。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项针对于短期在日逗留外国人的一项优惠政策政策，JR Pass得以让访日游客尽可能多地游览日本；而是否回本的心理博弈对于JR而言，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提升客流，更不用说经过大数据计算的盈亏计算。相似的功用还有日本航空所推行的外国人优惠票价，以较低的价格实现了较远距离的出行。
另一个例子来自于城市内部的通勤。在JR电车站的附近，总会有当地政府建立的游客服务中心，出售各种公交、地铁优惠券，顺带发放多种语言的观光导览（虽然有时候会给出一份繁体中文的导览）。公共交通一日券的作用指向则更为明显，一份售价约600日元的一日券，与一次190日元的公交票价，对于高频次在城市内部穿梭的游客而言短时间就能回本。这样对比下来，一日券更像是极强的旅游推广，时间的限定与优惠相结合，能够极大地便利游客穿梭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带动消费，哪怕游客一个神社只抽个200日元的签也不算亏本。但旅游业的发展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日本旅游景点的同质化较为严重，除了少数大城市之外，广大的城市面对带来大量消费的游客虽然费劲心思吸引客流，却陷入了投资花钱打造旅游城市，却吸引游客消费数量有限，城市运营成本高昂，财政压力巨大的怪圈。尤其是伴随着新干线拉近了城市之间的距离之后，除了便利了游客的来往，也使得部分城市的人口流失进一步加剧。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熊本和它的熊本熊。熊本县位于九州地区的中部，除了知名的熊本城之外，并没有很强的旅游吸引力。而伴随着九州新干线的开通运营，默默无名的熊本县将会进一步衰落。在熊本县政府的支持下，熊本熊的形象横空出世，并且在熊本县政府内有着“一官半职”。熊本熊的出圈也极大提升了熊本县的知名度与对于游客的吸引力。在JR熊本站的新干线候车厅，就放着大号的熊本熊脑袋作为城市的旅游吉祥物。熊本县政府对于熊本熊的开放态度也使得城市内部的商家可以生产熊本熊的商品，种种优惠政策使得熊本熊成为了日本最知名的城市吉祥物之一。值得一提的是，熊本县也是海贼王作者的老家，熊本县厅门口就放着一个等身的路飞塑像。
新干线对于城市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建成通车之后的对于地方经济的双重影响，还有建成之前的争议与分摊。在中国，关于高铁的建设争论有着地方性博弈的分析，而在日本也有着相似的例子。长崎市位于九州地区的西部，长年与福冈乃至本州地区的联系均通过既有线的电车来开行。随着地方经济的发展，修建连接长崎与福冈的西九州新干线的话题提上了日程，但中间的佐贺市因距离福冈太近，不愿出资修建。因此在西九州新干线通车后，仅能连接武藤温泉与长崎站，而福冈至武藤温泉需要换乘普通电车，普通电车与新干线需要同台换乘。二、节拍图：公共服务的再展现之前笔者在选择交通工具时，对于公交和地铁之间的选择总会更偏向于地铁。相较于地面道路上交通状况不可控的公交而言，在地下有着独立轨道的地铁拥有着更强的可控性。但不论地铁、还是公交，作为城市公共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都需要做到可控、可靠。在日本，笔者在用Google Map进行导航时，总会看到对于公交、电车预计到达时间的精准预计。对此，我一度以为是西方世界的大数据如此精准，已经建立起关于公共交通的精细化模型。但在观察公交站牌和电车站的相关告示之后，发现指导这一切信息的不是大数据模型，而是简单的节拍图。简单来说，节拍图是对于公共交通运行线路图的规范化表示，将交通工具的预计到达时间与工具类型进行可视化表现的一种图表。更简单说，就是时刻表。凭借节拍图的存在，公共服务的基础性和可控性得到了保证。即便某站一天只有两班公交车，这两班公交车什么时候到达、去什么地方也是可以明确的，而非在漫无目的地等待中生发对于公共交通的不信任感。但节拍图还不仅仅局限于展现到达时间，还涉及到车型分类、停站多少与快慢的分类。因为日本的电车与新干线普遍涉及到特急、快速、普通列车的分类，以及各种列车线路的贯通运营。因此在固定时间有一班固定去某地的某种列车的时刻表的展现是必要的，这也是日本公共交通在各大都市圈内部开展大规模通勤交通的底气所在。不过如果把节拍图放到国内，则略显尴尬。国内地铁建设发展时间普遍较短，在建设中“量力而行”的指导思想又贯穿了全过程，导致国内几乎所有的地铁线路全部都是双线建设，没有进一步预留开设快车的条件；而在关于地铁线路贯通运营的方面，既然没有多条线路用于不同类型列车的待避与越站，那么涉及更多线路的不同列车的运行则更是无稽之谈。除此之外，对于不同线路贯通运行所涉及的关于地铁线路与铁路线路的连接则更是一个大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国内地铁线路也在做出一些可喜的改变，如成都地铁1号线与18号就实现了一定区间段的共线，并且实现了快车和慢车之间的分类，只不过是以更高成本实现的。而天津地铁滨海机场线也在早班车和末班车开行了大站快车，但不论便利性还是覆盖程度都只能说是浅尝辄止。北京地铁也引进了节拍图的模式，硕大的节拍图也贴到了站台的屏蔽门上。
相较于地铁线路的有限运用，笔者认为，公交对于节拍图的运用则有一定程度的必要性。作为使用范围最广的一种交通工具，公交的身影从特大城市到偏远乡村都可以看到。但公交的运营，因其外包抑或成本的因素，常常存在发车时间不固定、发车时间难以预计的问题。即便存在百度地图、车来了等第三方应用，以及各种各样的官方平台，但对于一些乡村地区或者城市的偏远地带，等车一小时以上依然常见。城市公共交通因其普适性和可靠性得到了广泛消费者的青睐，虽然城市公共交通永远无法取代网约车之类的交通方式，但只有城市公共交通可控可预计，两种方式才能更好结合，给消费者更为自在的选择。三、文化规训与市民社会笔者去过香港，也去过日本。两个地方对于笔者印象最为深刻的要数乘坐手扶电梯时的规训了。不论是香港，还是日本，乘坐手扶电梯时都需要分清楚快行和慢行。慢行的乘客在右，给着急的乘客留出空间快步走。虽然香港和日本作为生活压力比较大的快节奏地区，有如此独特的社会特质也可以理解，但规训到如此程度也令人惊讶。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关于市民社会与咖啡馆的故事。在本科学习政治学专业的时候，对于咖啡馆是市民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论述十分印象深刻。即便笔者尽力去理解如此论述，但望着满大街的瑞幸与蜜雪冰城依然发蒙。在日本游玩的一个月，吃了无数次Tully 的热狗与芒果冰之后，笔者终于理解了咖啡馆是市民社会一部分的意义所在。日本作为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从明治维新起，其市民社会便蓬勃发展。而时至今日，遍布日本各地的咖啡馆除了提供一个饮食的功能外，也提供了一个沟通与交流的场所，即所谓“一杯咖啡、一个热狗，俩人唠一天”。在不停的沟通与交流中，属于市民的文化得以构建，共识得以形成。有趣的是，在日本，萨利亚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咖啡馆的职能，常有人点一份甜品和无限饮料便开始聊天、写作业。咖啡馆对于市民社会的意义并非其抹茶拿铁有多好喝，而在于其提供给市民一个闲暇沟通的场所，一个可以扯闲篇leisure 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思想得以碰撞交流，故事和未来得以生发。如果换到国内，应该是肯德基和麦当劳吧。
四、华人、华商与出海在上篇文章中，笔者提及了两个有趣的华人，一个是父母是福建人，自己是日本国籍的k；另一个是东大赤门对面的中华料理东北老板，这两位是我对日本华人群体的最初了解。彼时的华人于我而言仅有单薄的面孔，不是因为生活所迫出海谋生，就是因为父母的选择来到此地。在名古屋市郊，有一家不大的中华物产店，里面售卖着许许多多的中国产的饮品、辣条与火锅底料。之所以注意到这家物产店，是因为在日本呆了太久想找点辣条解解馋，在小红书上看到了店主做的。和我一起在店内购物的还有另一位东北口音的阿姨，在漫无目的地询问着火锅底料口味的好坏。在挑选一包辣条之后，店主用标准的普通话和我说出来“220日元”。似乎来中华物产店购买物品的已经被默认为标准的华人了。但问题依旧值得进一步深思，东京北部有一小片地区叫池袋，是一个华人的主要聚集区域，也是很多中国品牌的集聚地，笔者曾看到绿油油的杨国福就矗立在街头，甚至有了“这里是池袋，请不要用日语问东问西”的笑谈。日本作为一个与中国有历史恩怨的国家，在民众的朴素情感中的形象也并不是很好。而出国对普通中国老百姓而言也并非易事，往往需要付出大的时间与金钱成本。他们因何出国，又因各种原因选择在异国他乡生活，在日本生活了多久。如果研究一下，一如《极道追踪》，又是一部难以言说的历史。
说起华人前往海外移民，笔者在今年5月的对于中山的记述中有过对于海外移民的简单评价，并将其视为地区精神特质的一部分，与“走西口”进行了比较。但在2023年暑假，伴随着“华润万家”话题的兴起，海外移民的话题引发了更大范围的讨论与争议。其中有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是关于“福建人全球免签”，大致意思是福建人因其在近现代过程中偷渡行为多发，因此难以获得合法签证，只能凭借偷渡实现所谓的“全球免签”。如果各位读者有印象的话，应该能想起来笔者上文中多次提及的K便是福建福清人。如果单纯从学术角度看，如此声浪巨大的移民是否会涉及到家族内部以及同乡之间的相互帮助与信息传递，在抵达异国他乡之后，新移民又是如何安顿下来并找到“洗盘子”类似的工作。更进一步而言，海外移民是否会在异国他乡建立一个独特社群，如笔者所看到的通过中华物产店所链接的小小世界，抑或是更为紧密的宗亲与同乡；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则是海外能赚钱这个信息又是怎么在关系之中传播并煽动着一代又一代人漂洋过海呢？我国三农学家温铁军提出过一个蛮有意思的理论，大致意思是农村地区所存在着的、封闭的前现代社会结构，使得信息传播高度依赖亲属宗族来传递资源，而不依赖于城市里的现代组织。农民认为自己的村里人更“可靠”，更加相信群体里的人们说的话，并在群体内部交换资源。一个简单的例子便是对于就医的认识，如家隔壁的二狗在中医院治了半年还没好，但亲戚家的三虎却在人民医院治好了，那么下次就医便更偏向于人民医院而非中医院。如此的“道听途说”便塑造了基本的认识与价值判断。相较于城市内部冷酷无情的规则，长久生存于社会与文化乃至亲缘共同体的村民更愿意相信口口相传的消息，乃至群体内部的成员。这也是为什么“关系”二字如此重要，关系是信息传播的重要渠道、也是请托办事的重要手段，村口的大爷大妈在家长里短的过程中虽不能指明一条成功的最短路径，但却能帮助规避来自周边的坑。如若把“村社理性”这样的分析模板放到闽粤两地，问题似乎变得清晰起来。闽粤两地宗族文化源远流长，从族谱到祠堂，种种形式塑造了亲密的社会网络与极高的群体内部的信任水平。在多山地的贫瘠的自然条件影响下，宗族内部的人多出海闯生活，或是下南洋经商、或是跨越太平洋做黑工。种种信息汇聚到宗族内部，便是一条明晰的致富路径。“家族内部的小叔在美国立足了，他开了一家中餐馆，你帮他洗盘子，最起码饿不死”。在一代一代的信息传播下，一个个群体前往大洋彼岸显得理所应当。他们甚至没有抽H1B的烦恼，只要能到美国，从洗盘子到开饭店致富的金光大道就在眼前，因为他们的前辈、前前辈都是这样留下来的。而以宗族、地域为基础的信息传播与人员招揽也使得部分移民群体有着更强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宗族内部对于“自己人”的承认远比对于外人的认可宽松；互联网上所疯传的“只要妈祖同意”本质上也是对于宗族地位的承认。如此分析下来，也就为什么能理解所谓的“新run人”不安安稳稳在后厨洗盘子掀翻了旧有的偷渡秩序。在长崎观光的过程中，作为文化遗产的有福建会馆、也有观音堂、还有土地庙。如此形式的文化遗产的存在也足以证明本地华人社群具备一定规模，在此基础上的信息传播也可想而知。
另一个有趣的话题来自于国企出海，在日本游玩的过程中常常看到中行、工商银行等企业在日本的分部。根据互联网的相关信息，这些企业大多服务于在日华人，发的银行卡也是银联标识，最大的优势可能是跨境汇款省很多手续费。对于这些企业而言，在海外设立分店的目的可能更多的还是对公业务而非私人业务。在如此国际形势下，对外直接投资显得举步维艰。
五、余论：国际化的世界与理解的困境日本德川幕府时期，长崎等地作为指定通商口岸，与中国、朝鲜、荷兰等地长期开展贸易。幕府虽然有限度放开对外贸易，但贸易依旧需要得到幕府的特许状。幕府同时还规定，每一艘出海贸易的船只都需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撰写成文字，即“风说贴”。与荷兰的贸易使得欧洲的科学技术与文化缓慢的在日本传播，因从荷兰而来，得名“兰学”。时间跳转至1865年，明治维新前夕，彼时日本依然禁止平民私自出国。在苏格兰商人资助下，19名鹿儿岛学生经新加坡前往伦敦并求学，其中不少人成为明治维新的重要参与者。前一年，即1864年，向美国商船开炮的长州藩遭到了来自英、美、法、荷四国的联合侵略，位于下关市的炮台被一一损毁。自此之后，以高杉晋作为代表的讨幕派占据了上风，时代大幕徐徐拉开。31年之后，同样是下关市，李鸿章在此签署了《马关条约》，并有一条路名为“李鸿章道”。
不知何时，“冷眼向洋”是国人对于外部世界理解的最好概括，一双冷眼望去，百年变革尽收眼底，好与坏也已经了然于胸，张嘴美国BLM、闭嘴欧洲一团糟。但“冷眼向洋”并非轻而易举，简单一望，便是朝韩与日的东亚文化圈，一个“文化圈”的帽子扣上，便是天朝穹顶之下的小民自豪与骄傲，谈何理解世界。看韩日世界，看不到相似却完全相异的精神与物质世界，只能看到相同风格的琉璃瓦当与陶瓷瓶。“冷眼向洋”的目光，却仅仅存活到东亚世界。至于更远的世界，饭桌上的故事不需要太复杂。东海往东还有日本，日本往东还有广袤无边的太平洋。“风说贴”与兰学的存在，或许是更为真切的“冷眼向洋”。眼睛看到哪里，目光便落在哪里。
日本之行近三十天，最大的感触便是旅游国家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与人在此地交流碰撞，颇有一种万国博览会的感觉。神社中的神签的三种语言，不仅仅是旅游国家的贴心服务，更是国际化的极度自信与包容。迎进四方客，赚进八方财，潜藏于其中的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浸淫全球化二百余年的风范。国际化视野的塑造，需要国际化的世界与国际化的氛围。如果没有见到真正融入国际化的城市，自然也不会感知到情真意切的国际化，对于世界的感知也仅会流于饭桌上的脸谱化陈述。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也应当是多元风采，抱紧单一观念不放，残存的只有理解的困境与话语的失调。在日最后一天，大阪关西国际机场的候机厅内，13种语言的扭蛋机宣传标语似乎要榨干游客手中最后的硬币。但可以触摸的世界，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