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联军离开北京后,奕䜣终于没有看到咸丰帝的回銮,却见到了他的遗诏,等来了他的死讯。遗诏是咸丰十一年(1861年)七月十七日发至北京的,头一天得知其病危的消息,并见到咸丰帝的两件谕旨,一件是立载淳为皇太子的谕旨,另一件是宣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为赞襄一切政务顾命大臣的谕旨。
同日还接到咸丰帝的另一道谕旨,即安排咸丰帝的丧仪,其中明言奕䜣不必前往热河奔丧,只派陈孚恩前往行在。
七月十八、十九两日得到的几道谕旨,使奕䜣失望而愤恨。
这些谕旨究竟出自咸丰帝还是肃顺等人,奕䜣是表示怀疑的。如果说立太子、派顾命的谕旨是咸丰帝所拟,而安排丧仪的诏书就肯定不会是出自咸丰帝之手了。既然肃顺等敢以皇帝之名拟丧仪之诏,那么安排顾命等折不是他们的矫诏也一定是他们的参与或撺掇。作为咸丰帝的血亲,未列顾命都是不合常理的,况且遗诏几乎不提奕䜣的好处,只言随扈大臣“和衷共济”的功劳。更让他恼恨的是,他曾恳切地要求去看望病中的皇兄即久离京师的皇帝,而被再三拒绝,如今皇帝驾崩了,他连前往奔丧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如此显眼的问题,谁都看得出。几天后热河便有人向奕䜣密报,遗折是肃顺等顾命大臣“承写”的。接着就有不少流言,皆说肃顺等人作了手脚,排斥了恭亲王。奕䜣明白,排斥他的自然也包括咸丰帝,但他如今恨的是肃顺,皇帝已驾崩,爱恨皆无所谓了。
慈禧和慈安的被逼结盟
恭亲王奕䜣与咸丰帝、肃顺等反复龃龉争斗的同时,热河行宫内的另一位发动政变的主角叶赫那拉氏更是焦急不安。
咸丰帝驾崩后,顾命大臣控制了政局,对她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她心里很明白,如果肃顺一伙真正执掌政柄,不仅没有她的政治地位,恐怕连生命安全亦无保证。诚然,当今天子是她亲生的,也是她和咸丰帝惟一的儿子。她曾因生此子母以子贵,被晋为贵妃。但她更清楚,肃顺等人却非贤良温和之辈。
她曾风闻咸丰帝生前,肃顺曾建议咸丰帝仿行汉武帝杀母留子的钩弋故事,免得日后皇太后专权。据传,钩弋故事因咸丰帝的恻隐之心没有重演,但咸丰帝驾崩后肃顺掌握了政柄,这对她的威胁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为了日后的政治权力,更为了眼前能保住生命,她决心和肃顺集团以死相搏。
以肃顺为首的政敌是强大的,以一女子要打败强大的对手根本不堪闻问。眼前的盟友是慈安太后,但慈安太后生性安静、随和,毫无政治欲望。肃顺等人非常跋扈,自咸丰帝驾崩后他们出入禁宫,不把两宫皇太后放在眼里,使慈安太后极为不满。加上慈禧太后的极力拉拢,慈安太后也不知不觉地被卷进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中。
十八日,在举行完皇帝大殓奠礼后,以6岁的小皇帝名义尊称叶赫那拉氏为皇太后(前一天已尊钮祜禄氏为皇太后)。接着。八大臣依礼见两宫皇太后时,提出关于以后诏书的处理方式。肃顺提出奏章皆由八大臣共同处理,不呈太后阅览;谕旨由八大臣拟定,请太后钤印,但无“朱批”权,不得更改。这就是说,太后无任何处理奏折和谕旨的权力,仅仅是掌印工具而已。
两宫太后不同意,坚持奏章由八大臣呈进太后批阅,谕旨亦必须由太后认可,而后方可钤印生效。经过一番争论,八大臣方认可。
既然奏章和谕旨的审批权由太后分得了一半,而谕旨上又得加盖“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大印才可生效。“御赏”在清文宗生前已赐予钮祜禄氏掌握;“同道堂”赐予皇位的惟一继承人载淳。慈禧太后深知这颗印章的分量,因此在咸丰帝驾崩后立即把属于儿子的“同道堂”章抓在自己手里。两宫控制了大印,这就使八大臣的权力受到了有力的钳制。而经过争议,谕旨与奏折又要由两宫皇太后与顾命八大臣共同处理,实际上在热河行宫已产生了顾命与垂帘的双重体制。
肃顺等人以为即使放点权给慈禧太后也没什么了不起,当时她只有27岁,而慈安仅仅25岁。这两个年轻女子不谙政事,肃顺等人不放在眼里。然而,由于他们判断的失误,造成了永难挽回的后果。
慈禧、慈安与恭亲王的结盟
慈禧太后知道,仅靠她与慈安太后的力量,确实难与八大臣等抗衡,她们必须有强有力的援助结为同盟,才有推翻肃顺集团的可能。她知道首先能结为同盟的便是恭亲王奕䜣,必须设法与恭亲王密商,议成大事。但是,八大臣一直阻挠恭亲王前往热河,这就必须推翻八大臣的阻挡,使恭亲王前来热河。一是因为两宫皇太后的抗争,再是八大臣权力再大,总不让恭亲王依礼前往热河吊唁异母亡兄咸丰帝是不可能的,这是违反君臣礼制和亲情的,八大臣只好同意了恭亲王前往热河行宫。
七月二十五日(8月30日),恭亲王奏准赴热河叩谒梓宫。
八月初一日(9月5日),恭亲王到达热河,在“伏地大恸”之后,又获得两宫皇太后单独接见之机会。肃顺等原想阻止,恭亲王自请由载垣、端华等与他一起入见,反而让八大臣放松了警惕,遂给了亲王与太后密谋之机。
这次密谋对辛酉政变的发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召见了“一时许”,即两个小时左右,这么长时间的密谋,已把将来推翻八大臣,发动宫廷政变等计划谋定了。
其内容从两宫皇太后方面说,揭露肃顺集团的跋扈情形,要求恭亲王联合京内大臣,诛灭肃顺及其党羽。她们的表示及切齿控诉,给恭亲王发动政变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而恭亲王则向她们交待了逮捕肃顺等人的大体计划和成功的可能性。最终,恭亲王认为下手的地点必须在北京,因为恭亲王的力量和布置全在北京;再是向她们说明北京的外国人不会干预阻挠他们逮捕肃顺,更不会对她们有什么冒犯行为。奕䜣信誓旦旦向两宫太后表示:“外国无异议,如有难,唯奴才是问。”奕䜣留热6天。在这6天中,他力图给肃顺等人平和之感;而暗中却在侦察肃顺集团的虚实。总之,奕䜣来热河谋定了政变计划,却给肃顺等人“所行均惬人意”的印象。
奕䜣回京前,劝两宫“主持坚定”,早定回京日期。而在他回京之前已得到太后回京的大约日期,即为九月初或再晚一些。
奕䜣在北京的谋划与两宫听政的合理性
奕䜣返京之前,已组织起了政变的班子。实际上,咸丰帝一驾崩,继位的载淳年龄尚幼,凡有一定地位的军政大臣都在选择着自己未来的立场。而在亲王中奕䜣最有影响,肃顺又很跋扈,所以多数都选择了奕䜣,“朝士不满端、肃者较多”。在留京办事的一年多里,奕䜣已把一大批大臣团聚在自己的周围,如桂良、文祥、宝鋆、贾桢、周祖培、赵光、翁心存等。这些人或是大学士,或为总理衙门大臣,或为各部尚书侍郎,皆朝中举足轻重者。而在军队方面有手握京畿兵权的胜保,他曾为肃顺等人所打击,屡上奏折对肃顺等予以攻击不遗余力。
如今不待朝命即率兵回京,屯驻京郊密云,把军队向热河延伸布置,显然把矛头指向了肃顺等人。其他如刑部尚书绵森、兵部尚书沈兆霖等,以及一大批军机章京,无不站在奕䜣一边,都想推倒肃顺集团。
在奕䜣即将离热之际,大学士周祖培嘱托门客李慈铭检索历代贤后临朝先例进呈,这是政变发动的序幕,明显是要为太后垂帘听政找根据。李慈铭遂列举出汉代和帝皇后、顺帝皇后、晋代康帝皇后、辽代景宗皇后、兴宗皇后、宋代真宗皇后、仁宗皇后、英宗皇后,计8位临朝皇后的事迹,书其名曰《临朝备考录》,以影射今日政局亦当实行垂帘。
随之,周祖培又示意董元醇直接上书,请求“太后垂帘,亲贤夹辅”,明显是要求太后垂帘,由奕䜣辅政。
初七日,即奕䜣回京离开热河那天,八大臣宣布次年建元“祺祥”诏令,以此抑制董元醇的奏折;同时明发上谕,把不待君命即离开直隶北上热河的胜保“交部议处”;却向僧格林沁发去一函,示意他也可模仿胜保,例外地前来热河(咸丰帝病崩后,曾发过不许带兵大员奔丧的廷寄),这又显然是拉拢僧格林沁,以对抗胜保。
董元醇的奏折是这场宫廷斗争的引线。初九日,董折递上,两太后得此折留中不发;肃顺等催要董折,两太后扣住不放。八月十一日(9月15日)两宫太后携幼帝特召八大臣举行赞襄政务王大臣会议,明确表示准备接受奏折要求,实行垂帘制度,于是,双方开始了短兵相接。肃顺等声称“本朝无太后垂帘故事”,“祖制不可违”,主张严加批驳董元醇的奏折。
载垣等直言:“臣等系赞襄幼主,不能听命皇太后,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事。”杜翰也毫无顾忌地言称:两宫若听信垂帘之言,“臣不能奉命”。在这事关生死的争斗中,八大臣根本不把寡母与孺子放在眼里,亦不顾人臣之礼数。慈禧太后闻言见状,只气得“手颤不已”。肃顺等人更加恣意咆哮,“声震殿陛,天子惊怖,至于啼泣,遗溺后衣”。
小皇帝吓得把尿撒在慈安太后的衣服上,八大臣依然毫不留情,仍逼迫两宫拟写谕旨,明发上谕痛驳董元醇。慈禧太后只好发下董折,让八大臣拟旨。初稿由军机章京拟出,八大臣阅后认为尚未达意,乃由焦佑瀛修改重拟。焦稿措辞凌厉,咄咄逼人,一层仍申祖训,强调垂帘之非;二层批驳简派亲王辅弼,违反咸丰帝遗诏,“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把矛头直接指向奕䜣。
两宫阅后,拒不加钤,谕旨仍是迟迟难得下发。郑亲王端华愤怒地面见两宫皇太后,两宫只说:“留着,明日再说。”第二天,两宫仍旧坚持不加印。而八大臣便以集体罢职不办事相威逼,封建政权的中枢机器停止了运转。慈安太后见事态严重,坚持到中午,只好劝说慈禧太后在谕旨上盖了印。八大臣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个个笑逐颜开。
肃顺等人的大意
正当八大臣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时,奕訢与两宫太后正做着发动政变,除掉他们的准备。
以后的一段时间,热河、北京都出奇的平静。
八月十四日晚间,胜保抵达热河,叩谒梓宫,此前曾上折要求给予处分,承认自己违背体制。他既不要求见太后,亦未被太后召见。胜保是奕䜣、慈禧太后发动政变的军事后盾,尚如此顺服,八大臣更是放心了。
回到北京的奕䜣,也只谈梓官即将还京,皇太后及新皇上圣体均甚健康,绝口不提垂帘之事。已退休的前大学士祁隽藻从保定寄来函件,申说垂帘不合清朝家法,奕䜣也不予解释,似乎是承认了要求垂帘的错误。于是,京中臣工也开始谈论垂帘之非,董元醇或将遭严谴。就连奕䜣的身边心腹也以为垂帘之事将罢,垂头丧气起来。
京城的平静传到热河,八大臣心里更踏实了,于是,便放手做回京准备。
九月四日,两宫太后谕令端华补授工部尚书、步兵统领、热河行在步兵统领。这个举措可能意在进一步稳定八大臣而行韬晦之计。但端华受命后,却与载垣、肃顺面见太后,以所兼差务繁忙,要求减去兼职。他们的本意在于自谦,或表功报苦,却正好给了慈禧太后一个机会,她迅速明发上谕,同意肃顺等人所请,免去端华的步兵统领、肃顺的管理理藩院、载垣的套仪卫上虞备用处等职,而步兵统领当即由慈禧太后委任给奕譞,如此轻而易举地夺回了京城禁军的兵权。
八大臣已拟定了回京日期,为九月二十三日辰时。回銮日期既定,嫔妃们陆续离开热河,在他们向两宫辞行时,两太后曾哭着说:“若曹幸自脱,我母子未知命在何所?得还京师相见否?”这反映了慈禧太后等发动政变前的紧张心态,究竟鹿死谁手,确难预测。
人员由热河的回京安排,是小皇帝与两宫太后在承德丽正门外恭送梓宫登舆,然后由小道迅速回京,以便在京师准备迎接威丰帝的灵枢。八大臣中的载垣、端华、穆荫、杜翰亦随小皇帝及两宫太后先期回京,而肃顺等随扈梓宫缓行。这个回銮方案对八大臣极为不利,两宫太后先期回京,可与奕䜣等人安排发动政变;而八大臣中的魁首肃顺却不得与载垣等一同返京,这就给慈禧太后、奕䜣发动政变造成了极佳机会。
在京的奕䜣也布置好了一切,他以两宫太后的名义,命令步军统领、神机营统领、前锋护军统领进入战斗状态,复命胜保率兵迎驾。
九月二十三日,一切按预定计划进行。九月二十八日,肃顺还伴随着浩浩荡荡的扈枢车马,蹒跚前进在热河至京师的黄土大道上时,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已抄小路安然抵达了京城。脱离险境的两宫太后对着郊迎的京中诸臣涕泪横流,哭诉肃顺等人跋扈不臣的种种罪状。在京诸王、大臣听罢两宫哭诉,无不义愤填膺。当周祖培问道“何不重治其罪”时,慈禧太后还假说:“彼为赞襄大臣,可轻予治罪乎?”其实,拿问肃顺等人的方案,早由慈禧太后、奕䜣等策划妥当了。
咸丰十一年九月三十日(1861年11月2日),是慈禧太后与奕䜣联合发动辛酉政变的日子,也是决定中国以后半个世纪历史发展的日子。要说这次政变的影响,自然是深远的。其中最主要的方面,是慈禧太后从此登上中国历史舞台,由与奕䜣的联合执政,到后来的独揽大权。在封建专制时代,执政者的个人思想、意志、作风等对国家起着决定作用。所以,慈禧太后通过这次政变控制中国政权数十年之久,她的作风与作为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影响之大,是众所周知的。没有这次政变和慈禧太后在政变中的胜利,中国以后的历史,至少不会与慈禧太后统治时期一样。
为何八大臣斗不过慈禧?
有人愿把奕䜣、慈禧集团与被推翻的肃顺集团相比较,去分析辛酉政变的影响。因为肃顺集团尚未掌握政权就被推翻,如果他们执政究竟会怎样,是说不清楚的。肃顺在朝时,是咸丰帝倚重的人物,他曾对封建政权中的腐败和积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清除,其作风之凌厉,执法之严猛,在当时是威震朝野的。肃顺的惩治腐败无论对巩固封建统治,还是对风气好转,都有一定积极意义。
但肃顺为人骄横,擅作威福,执法过猛,他的举措令朝臣惴惴不安,关系紧张。而奕䜣则精明强干,但“举止安详,仪表清超”,没有肃顺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度。然而慈禧太后贪婪的权欲,阴毒的手段,腐败的作风都远远超过肃顺。
奕䜣集团与肃顺集团之间最突出的不同之处,是对外政策和意识的相异。肃顺集团所以撺掇咸丰帝逃往热河而又拒不回銮,根本原因是他们代表了中国长期闭关锁国的传统。他们认为中国的皇帝也是“统驭万国”的天子,一切外国都是“僻居荒远”的“化外”。外国人包括外国的皇帝、外国的公使与中国人不能平起平坐。因此在他们的思想中,完全没有外交政策的基因,只要是外国,要么是与中国不相干之国,要么是向中国皇帝行叩拜礼的进贡之国。
马克思当时曾评论过鸦片战争时的中国和外国,在《鸦片贸易史》一文中说:“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原则,而最现代的社会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的确是一种悲剧,甚至诗人的幻想也永远不敢创造出这种离奇的悲剧题材。”马克思所说的“这种离奇的悲剧”在于:“陈腐世界的代表”中国,遭受“最现代的社会代表”英国的侵略,“道义原则”却是在“陈腐世界的代表”这一边。而事实上,肃顺集团便是拥有“道义原则”的“陈腐世界的代表”。
在侵略者面前,他们冷眼相视,表现出势不两立的“爱国”态度;然而,他们之所以成为“陈腐世界的代表”,又正好因为他们这种与外国势不两立的态度。由于他们的偏见,造成了中国的封闭,造成了对外部世界的极度无知,而无知又强化了偏见,从而使他们产生了敌视一切外部世界的病态心理,他们虽然持有“道义原则”,在“最现代的社会代表”英法等国面前,只能被动挨打,只能气得暴跳如雷,气得避开而永不予相见。